前段时间,部分青年旅社拒绝接待35岁以上人群入住的消息引发网友热议,也让许多中年人回忆起自己作为“背包客”的青春年代——十几年前,青旅文化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盛行,其住宿人群变得多元,青旅中的故事也并不仅仅是青春叙事,各种年龄段的人群都有。
时过境迁,青旅逐渐成了“80后”“90后”的旅行记忆。从前旅客相互交流珍藏的小众旅行路线、攻略,现在变成了网上触手可及的信息;许多青旅淡化了社交和公共空间的属性,成了“低价床位房”;住在青旅里找工作的学生越来越多,房客们关心的、担心的、讨论的话题也发生了变化……正如受访者杨望所说,“时代在变,我只觉得怅然若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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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“年龄”门槛拦住
48岁的敏姐来北京旅游时,习惯性地点开收藏夹里一家青旅准备订房,却突然发现详情页中写着“多人房不接待35岁以上的顾客”。有着十几年青旅住宿经验的敏姐第一次因为年龄被青旅拦在了门外。
当时她心里并不好受,但也对店家表示了理解,敏姐年轻时曾在大理青年旅社做过义工,“从旅舍的角度来说,如果年纪偏大的人住进多人间上铺,晚上去洗手间确实不方便,青旅也承担不了顾客摔下来的风险。”最后敏姐仍然选择了这家青旅的一个单人间。
对入住年龄进行限制,是目前一些青旅而方便管理而设定的入住规则,在青旅行业里,许多青旅老板并不认可这种做法。
毕傲飞在福建泉州开了一家青年旅舍,并没有限制入住者的年龄,他认为:“中年人只不过是这个社会给人群的定义,青旅本身就是多元和包容的,怎么能把年龄当做图省事的借口?”
不过他发现目前国内超过40岁的人选择青旅也并不多,很多人有了一定经济条件就不选择青旅了,有些中年人出行都要拖儿带女,只有一些老背包客住惯了青旅。
过去四年里,80后的余柏接连住过十几个城市的青旅——大阪、海口、广州、深圳、成都、南宁、潮州、平遥……她看到有青旅限制中年人入住的新闻时感到很惊讶,“虽然商家有权选择这样做,但年龄怎么能代表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和行为呢?”
年龄也没有成为敏姐在青旅交友的障碍,她反而结交了不少朋友。“有人觉得人到中年就不应该跟年轻人混在一起,可是我在国外的时候已经是50岁的人,那些00后也很喜欢跟我聊天,他们会好奇我英文不好,怎么还在全世界游玩,还敢在非洲骑摩托车?”
敏姐也曾带过自己的孩子住青旅,她和十岁的女儿一人一张床位。她说:“我想要教孩子去学会融入一种集体生活,学会遵守规则和礼节,住在多人房间,晚上就不能大声说话,也会认识更多的朋友。”
国外的青旅大多对年龄并没有限制,大部分国外青旅上下铺楼梯的设计,做成了方便人们上下的楼梯式阶梯。敏姐觉得国外青年客栈的氛围要比国内更好一些,“主要体现在包容度上,各种各样的人住在一起。我在泰国的青年客栈还遇到过一个62岁的中国台湾姐姐,我们在清迈相识,还一起结伴游玩。”
背包客的青旅年代
上个世纪九十年代,敏姐在深圳的一家工厂做流水线工人,她常利用假期或请假出来玩,“诗和远方虽然很美丽,但是门票不便宜,所以只要我出去,我第一选择都是青旅。” 敏姐第一次住青旅是在成都,她那时才三十余岁,是将近20年前的事情了,彼时背包客文化盛行。
甚至在青旅概念流行之前,敏姐就已经踏上了背包客的旅程,她非常向往这种到处旅行的生活。“我没读过什么书,但我又喜欢去看外面的世界,为了让自己旅费降低,大家都住青旅。”2000年前后,敏姐独自去丽江游玩,当地农民在自家的房间里放了三张单人床,那成了国内青旅最早的萌芽。
此后的十年里,背包客文化伴随着青年旅舍的建立一起滋长,影响了不少年轻人。杨望在高中时读过一本旅行文学书籍,叫作《背包十年》,那本书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,“我都不敢想,还有人可以这样生活,可以去那么多地方,认识那么多有趣的人。”处于高考压力下的他那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,之后他经常在各种网站和论坛看旅行大V的帖子和纪录片,想象着自己未来的旅行。
终于在上大学时,杨望第一次住了青旅,一张床位不到五十元,在成都的宽窄巷子附近。一打开青旅门,几张木床和友善的面孔迎接着他,墙上还存留着过去住客的涂鸦,他觉得“旅游就应该是这样”。
此后的每次出行,杨望都会选择青旅。时间最长的一次,他在同一家青旅住了一周多,那次他在搭车前往拉萨的过程中遇到了泥石流,从鲁朗到波密的路都被冲坏了,他只好在附近的青旅住下,“结果好多走这条路的人都在,许多人还带着自己的狗,还有一对情侣是从上海骑行到西藏的,都在等道路修复通行。那几天一路聊天,看山里的云雾缭绕,等待。别的什么也没干。”
大家聚在一起时,总会分享自己的旅行路线,“非常真诚,把自己踩过的坑、总结的经验都分享了出来”,杨望说,那次旅途后续的行程因为这些人的信息而变得无比充实,“一点坑都没踩”。
除了旅行信息之外,“能交到朋友”是许多人住青旅的另一个原因。青旅里住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,平日里跟朋友和家人不好说出的内心想法,可以向陌生人倾诉,“谁也不了解谁,大家对人生、对工作、对感情有什么疑惑和思考都会交流”。敏姐至今依然可以记起来每次住青旅的感觉,“那是一种亲切感,一推开门,每个人都很友善地跟我打招呼,店家也经常组织不同的活动,让不同的人聚在一起,包括包饺子、做手工、结伴出行等等,有一种大家庭的温馨。”
现在成了低价床位房
时间来到现在,许多青旅已经淡化了社交属性,变成了“低价床位房”,有些青旅对入住者的年龄也做了一定限制。这让许多老背包客感慨万分,但青旅时代的“大厦”不是一下子坍塌的。
最明显的预兆是老牌青旅的数量在减少。许多依靠情怀开起来的青年旅舍近几年接连倒闭,“许多人当时开青旅就是出于热爱和情怀,但是经过疫情,很多店倒闭了,能够扛下来真的是寥寥无几”,杨望感慨道。他住过最便宜的青旅一天只要8块钱,那是在2020年的丽江古城,当时几乎没有游客,而那家青旅没有熬过冬天就关闭了。
另一个表现则是青旅的居住群体发生了变化。今年夏天,杨望来上海听演唱会,选择了市中心的一家青旅,一进门他就感受到一种“疲惫感”,房间很安静,住着几位来上海找工作和实习的学生,因为住在青旅通勤方便,价格也比租房更低一点,他们的床铺附近摆满了长期生活所需的一些东西,有人把西装用衣架挂在了床头。“公共区域也很安静,店家设置了一些有插座的座位,这里更像是一个寄宿自习室。”
之前的青旅社交中,个体的生活经验跟旅游故事是最受欢迎的聊天内容,但现在交流方式也发生了变化。“一进房间,基本上每个人都在玩手机,因为所有的信息网络上都有,你想要去哪个目的地,有哪一条小路,各种攻略只要在社交媒体一搜索就出现了。” 杨望觉得流媒体时代改变了许多,渐渐地,住在青旅的住客不再需要过去那种直接的沟通了。
杨望回忆起2015年前后的情况,他将其称之为“我们那时候”,语气不无伤感:“当时青旅住客以短途旅行的学生为主,大概占一半左右,紧随其后的就是常年在路上的背包客,大概占比20%,剩下的就是一些长期旅居和寻找人生答案的人。”不过,在一些热门的旅游城市,中年背包客还是比较多,还有一些像敏姐一样的“老驴友”仍在路上。
现在,许多人旅行时开始更加强调住宿的品质,青旅的氛围也悄然发生了变化,人和人之间有了微妙的界限感。“大家变得更注重个人隐私了,也不太愿意多了解别人。” 敏姐说,今年她出游时落脚在成都的一家青旅,但她觉得那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青旅了——一个平房里隔出了三间房间,门锁是智能电子锁,自助式打卡入住,没有老板,住客们也不打招呼。
“可能那个时代真的过去了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难题,而住在青旅的人更多的是因为生活所迫,求职、实习、在城市打拼成了他们新的压力。挺美好的一个时代,可惜我只碰到一个尾巴。”但杨望觉得,青旅文化对他影响是持续性的——毕业后,他在省会找了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,机械性地上班之外,仍会挤出假期去旅行,去感受不同人的不同生活方式,以此习惯用包容的眼光看待世界。
杨望还记得那些人:有人从广东辞了工作,飞来丽江放松的,每天坐在湖边晒太阳;有人已经退休了,各地旅居,在不同的青旅街口支起小小的字画摊;还有人是做田野调查的,住在青旅里跟不同的人攀谈。大家聚在青旅的公共空间里,聊旅途、文学、哲学、艺术、人生,没人关心你的学历、收入……“像一个乌托邦一样”。
(来源:上观新闻)